我的身姿更加迅捷了好像

散关三尺雪,回梦旧鸳机

【天子cp】浮舟



 @凉笙 迟到快4个月的生贺,生日快乐,啦啦啦


预警:我看是攻受无差,全瞎编的,反正肯定ooc,千万别打我呀


 


云中可有旧山河,遍访仙人寻烟萝。


 


 


 


孟子坤在西极峰下已跪了三天三夜。


他从淮北一路颠沛流离而来,形容极是狼狈,手脚和脸上都有不少伤口,有些已经发炎,泛着不祥的紫红色。气派的白玉石门也被他蹭上了血污手印,汗滴渗入石缝,在仙气缭绕的云霭中显得格格不入。


 


他跪在这的第一天,凭着一腔热血兀自生龙活虎,嗓门气壮河山,把自己肩上所负血海深仇和报仇雪恨的铮铮决心通通陈述了一遍,字字泣血。第二天消了声,但依旧跪得笔直,目光如炬死死盯住山门的位置,手脚已经僵得一动也无法动,眼神却亮得像有火星四溅。第三天终于发烧了,这几天除了有山脚下好心的姑娘给他送过三次水,其余粒米未进,眼前一阵阵发黑,耳边嗡嗡作响,只能勉力支持。到了第四天他已经连自己还活没活着都快感觉不到了,几天以来死盯的山门在他眼前忽大忽小,前襟上淅淅沥沥的全是鼻血,一时四周静如棺木,一时耳畔又锣鼓喧天。


 


这时候突然有人声传来,却不是之前那个给他送水的小姑娘,而是和他年纪相仿少年的声音。


 


“喂,还跪着呢?还不死心?老头子出去逍遥啦,要等他回来,你一早凉透了。”


 


那少年声音清越好听,只可惜内容并不大能入得了耳。只是如今的孟子坤连他在说什么也几乎理解不了了,他只能僵硬地转动脖子,想找出声音传来的方向。


 


“别找啦,看你背后!”



言毕,只见从后面嗖地飞来一只粗瓷水碗,端端撞在了孟子坤背上,把他连日奔波劳损已经虚耗差不多的身体登时砸得吐血,身子一歪就晕了过去。


 


醒的时候日光刺眼,想来已经是第二天晌午。身下床榻硬得硌人,想动上一动,手脚却酸疼得完全不听使唤,孟子坤正憋着劲暗暗用力,忽听门外丁零当啷一阵乱响。



“哟,我的大少爷,睡饱啦?”



话语间,一个身上带着烟火气的好看少年正立在他跟前。一身黑衣挂在伶仃骨架上,青丝散乱,面相并不亲人,甚至微有些冷。只是一双眼睛却像他养过的毛绒绒小猫,静静两汪水。唇色清润,说出的话却是莫名其妙,不知所云。



“你,你是…”


“我是谁重要吗?你倒不如先说来你是谁。”


孟子坤听了这话,条件反射一般,眼神立时便恢复了片刻清明,神情也更严肃了一些,“我是…”


“行了。”对方却不耐道,“这些天你嚷嚷嚷嚷的,凭谁也都能倒背如流了。你是孟子坤,萧城人氏,来此拜师,为报你父母之仇,是吧?”


“……”他说得分毫不差,语气却无一丝关心同情,反而一副吊儿郎当显摆之态,让孟子坤心里有些不耐,“不错,我听说西极峰信陵剑法绝世脱俗,此番正是想…”


可怜他在这人面前还未说出过一句整话,对方已是出手如电,只见黑色衣袖几个起落,孟子坤身上几个穴位便被摸了个清。他一路上落下好些伤,身上没一处安生的,这一碰疼得他立时嗷呜一声,又咬着嘴唇勉强忍住了。


“你体格倒是不错,根骨也佳,只是以前怕是从没练过功吧。半路出家,很多地方怕是难跟上了。”


孟子坤在被子里暗暗攥紧了拳。“确实。但我…”


对方这次倒是没再抢话,手上转着只药碗,眼神清明又似含着探寻,孟子坤却一时语塞。



但他什么呢?



但他会努力,他会认真学?但他不求天下无敌扬名立万,只求能置仇人于死地哪怕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?或者要说,但他身负全家人性命之仇,若没法手刃仇家,怕是以后魂入地狱也永世难安?


可对上那一双眼眸,他忽然什么也说不出来,只是盯着对面黑漆漆的一碗汤药,晦暗的陶碗边缘握着莹白的手指。



“行啦。”对面的人忽然宽容地笑了笑,连嘴角抿起的弧度也显得很平和。



“你一无世家背景,二无内功基础,我看老头子也未必情愿收你作弟子,不如就在我这学些东西如何?”


 


孟子坤懵懵地看着他,忽然连滚带爬地要从床上挣扎而起,差点把还没认下来的这难得的师傅吓跑了。


“师…师傅在上,徒儿……”


“行行行行行行!”师傅不耐地捂住了他嘴,顺势一把把这不惜命的年轻人按在了榻上,看那架势似乎还想拿被子把他蒙好了叫他老老实实动也动不了。“别叫什么师傅,听着也忒老了些,就叫大师兄吧。”


“大师兄!”


“哎。好了,没别的事你躺着吧,药记得喝。”这个人来去都如风,说话也是敷衍得很,像摸小狗一样摸了摸孟子坤的头,转身不知道念叨些什么就要走。


“师兄…师兄贵姓?”孟子坤已经想好了,这人既愿意教他功夫,白日里又救了他一命,于情于理都必算作是他的恩人了,他爱恨分明,有恩自然更要报以涌泉,以后这位师兄若是有用得到他的地方,他必倾全力相助万死不辞。


已经走到门口的人又回头看了看他,眨眨眼睛说道,“姓赵。”


孟子坤眼神亮亮地看着他:“赵师兄。”


赵师兄被他看乐了,状似很无奈地扶了下额,道:“好啦,小师弟,坤坤师弟,你就乖乖地躺着养伤吧。”


 


十七八岁的少年伤势恢复得极快,不出三天已经能下地,七天过去就能满山跑着打山鸡和跳猫儿,捆回来献给他师兄,俩人的晚饭里便能多一道硬菜。可他每当问起这位赵师兄打算什么时候教他武功,师兄总推脱说,过几日,再过几日。说起赵师兄,他一如既往地神出鬼没,平日里给孟子坤留下伤药和吃食就消失不见,直到晚上才顶着月色,鬼魂一样回到这间小破的茅屋里来。两个人站在地下都转不开身的小房间,孟子坤没两天就摸了个透,可赵师兄这个人还是像个谜团一般,孟子坤不知道他干什么的,打哪来,连他的全名是什么都没问出来过。他回忆着以前在集市茶楼上听人讲起的世外高人,想来无一不是这派矫情兮兮的神秘作风,大概赵师兄表面上浪荡不正经、插科打诨,本质上实则非池中物,而与那些人相同。那如此一来这正也说明,赵师兄的武学应该是极精通的吧——他如此一想,只感觉胸中的火又燃烧了起来,灼得他胸腔与眼眶之中都有些刺痛。



是时候了。



如何付出他都并不在乎,赵师兄带给了他什么,他也都无所谓。在他心里,他已经是半只脚迈进地狱的人了,只要快些,更快些,了他此生所愿,他便能引为大恩性命为报,此生不报,便许来生报。


 


赵师兄今日回得比平日更早些,月牙弯弯,正挂在枫树枝头上,冰轮沾霞色,流火染银霜,映得赵师兄脸色更加玉雪好看。他手里提着半只紫苏鸭,还有油纸包好的一叠桂花糕,足尖大咧咧地顶开柴扉,便见捡回来的倒霉孩子双眼直直地看着他,吓得手一抖,差点把甜酥酥的桂花糕撒了一地。



“嗯…师兄……!”



又来了,又来了,你看你眼睛里火都要冒出来了,能不能就不要再特意用这种小朋友卖萌的声音讲话了啊,你这样音画不同步想吓死谁啊?



“怎么?”


“师兄今日又是外出一整日,可辛苦啊?”


“辛苦,累死了,还给你个小兔崽子买吃的,我这就洗洗睡了。”


赵师兄嘴上这么说着,身体却动也没动,只是懒洋洋地抬着眼,看对面孟子坤的表情。


小兔崽子接过了鸭子和桂花糕,表面上期期艾艾一派欲言又止之色,赵师兄却是把他心思摸得门儿清:他是识破自己在逗他玩,压根不信自己真要这般大煞风景,好小子,还学会跟师兄拆来拆去了。


“师兄啊,我今日在山里散步,看见溪边地上一串奇怪的脚印,看着比我头还大,咱们附近会不会住着野兽啊。”孟子坤清清嗓子,调整表情,认真道。


你还在山里散步?你快把山拆了。


赵师兄心里好笑,却正经道:“不会,别瞎想。”


“真的吗?我好怕啊,万一有野兽夜里来袭击我们,我身上又有伤,又什么武功都不会,怎么对付它呀。”


赵师兄看着他毫无怯意反而越燃越亮的眼睛,叹了口气,道:“那你就认命吧,你不容易,野兽不也不容易吗。”


“你!”


“骗你的。”赵师兄突然道,“师兄能真让野兽吃了你吗?随我来院中吧。”


孟子坤快走几步跟上,感觉师兄刚刚似乎是笑了一下,他隐约嗅到了愿望实现的前兆,激动得呼吸都快忘记了。


 


赵师兄的武功果然不同寻常,他力气不大,也不走险路奇招,只是速度极快,手上三尺青锋如握一把寒霜。孟子坤看他月下斩红柳,翩然之姿如谪仙一般,心里百般惊叹,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上手。赵师兄没剑给他,只给他一根斩下的柳枝。他没有武学基础,只是胜在聪明认真,凭心里的一股执念日夜琢磨这些剑招,十日余已经练得有模有样。


但到了斤斤计较的赵师兄面前,还是只有一句话:“太慢了,重来。”


说得多了,孟子坤便不可思议又委屈地看着他,怀疑这不知哪冒出来要做自己师傅的人是不是只是为了消遣。


“还要老子教你,教什么教,叫野兽来把你吃了算了。”赵师兄看着他道。


“你!”


孟子坤气得发抖,一把扔了树枝,不顾对方手里有剑,挥拳就往那便宜师兄的脸上招呼而去。而师兄也没有提剑,只是伸手,一把把他兀自颤抖的手腕握住了。


赵师兄人很瘦,力气也不像有多大的样子,平时提个水搬个锅总要使唤他,可这次他握住了他的手,他便动也动不了了。


而他气得发红的眼睛望进了赵师兄深水潭般的眸子里,千般万般说不尽的痛苦与难过又缠绕上了他的心头。


 


曾经他是孟府锦衣玉食的小少爷,长子长孙全家人的眼珠子,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,他娘是他爹第六房姨太太,母凭子贵,金玉绸缎享用不完。那时候他还年幼,从没想过这些东西是从哪来的。他不爱读书,又嫌弃其他同龄的孩子都太傻玩不到一块去,每日陪伴他的只有一只花猫,长毛蓬松,养得珠圆玉润,体态也骄矜。虽然是只黄白相间的大花猫,却有一双宝石一般湿漉漉的黑色眼睛。



他识字还不多,便要自作主张给猫起名字,从此猫的名字就叫紫紫。



后来紫紫去哪了呢?那一场火后他便没见过紫紫。




那一场火后他什么都没了。




而辗转来信陵的路上,他撑着竹竿借宿酒家檐下,曾无数次听里头说书先生口若悬河地讲起萧城那场火事。缑山箫客陆银笙单枪匹马杀入某位贵人的宅邸,将这朝廷的跗骨之蛆斩于剑下,取其家中黄金千两兼济天下寒士。之后那人家中无风起火,一家老小全困于火海。陆银笙知孩童无罪,又折返回去却只救出家里最小的一个女孩。



他听得门内客人抚掌大笑的声音,身上伤痛难忍,心里却被恨意折磨得睡不着。



何谓君子?何谓正道?



君子是闯入别人家里打家劫舍,还是正道是一场火取几十条无辜人命?


他不学无术,也懂孝义千秋。他父亲在世人眼里,或许是十恶不赦虽百死不足以平天下恨,但那与他有什么相干?他为人子,家族的血海深仇,必要报得。


 


赵师兄又叹气了,他与他相处的这些时日里,常常见他叹气。


他放开了他的手,看见孟子坤本是一双弯弯笑眼,此刻却不断滚落大颗的眼泪,无奈拈起袖口,给他擦了擦脸。


“明天再练吧。”他听见自己说,“回去师兄给你炖肉吃,红烧肉,喜不喜欢?”


孟子坤没说话。


 


前日赵师兄下山去了趟集市,回来的时候给他带回一把刚刚开刃的短剑。


“看这剑,直戳戳,傻不拉叽的,像你。”他说。


于是孟子坤再去红柳林中练功的时候,手边也能挥出银亮的剑光了。林中光线很好,趁手兵刃激起了他少年心性,昨夜学的几式练过之后,又随性编排起招式来。空中几个旋身,红柳便簌簌倒下一片。


“漂亮!”


这片地方有赵师兄这尊衰神坐镇,向来连野鹿也不来一头,此刻他突然听得身后人声,吓得一时无措,转过身就横剑挡在了身前。


“啊哟,好凶。”来人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一般,皱了下眉,唇边笑容却丝毫未见减少,“动不动就要喊打喊杀的,赵天宇那家伙把你惯坏了。”


孟子坤诧异地放下剑,望着眼前的人。


来人和赵师兄年纪相仿,长得也有几分相似,都是尖细下颏,上挑的眼尾,仙人一般美而脱俗的相貌,只是他唇色比赵师兄更鲜润,周身气质也更柔些,伴着那笑意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。


“你是谁?”


来人并不答话,却反问道:“赵天宇是你师父?”


赵天宇,想来是赵师兄的全名吧。他教他剑法,给他做饭,动不动就要惹他生气却也处处护着他,可他确实不是他的师父。于是孟子坤摇了摇头。


“也对。”他眼睛转了转,竟现出一派天真可爱的样子,“他想来也并无立场收徒呀。”


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,可还没等孟子坤发问,他的下一句话又让孟子坤愣住了。



“那,你想不想有一个真正的师父?”


 



赵师兄在集市上跟人讨价还价了约莫一盏茶时间,用一半的钱买下了块肉,肥瘦相间长得煞是好看。他把肉扔进筐里,又买齐糖醋香料,这才提着回家。肉快烧好的时候,天已经黑了,红烧肉的香味飘了满山,以往的这时候,早该有光长个不长肉的小馋鬼循着肉香味溜回茅草屋,嘴里嚷着“师兄,你回来啦,你辛苦啦”之类听不出丝毫真情实感的屁话,眼睛却不愿意在师兄身上多停留一刻,冲着锅里翻滚着的糖色眼睛放光。


“切,倒霉孩子。”他自言自语道,一边留神着锅里的肉,一边余光瞟向窗边,耳中也注意听着周遭的脚步声。


可红烧肉做好了,盛了盘,端上了桌,孟子坤还没回来。


风里静得没有声音。


菜放得凉了,怕是已经没法吃了,赵师兄倒是不担心那小傻子的人身安全,只是心里总也不平静,总觉得怕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。


月上中天,墙上终于映出了一道竹竿似的影子,看身形完全是早上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少年,只是赵师兄看出他步履有些滞重。


“怎么?今天玩得高兴?上深山老林里遇见神仙,将你点化了?”


孟子坤顿了顿,有些吃惊地看着他,那深黑的眼中含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,道:“倒也…倒也不是神仙。”



好。


他知道他遇见谁了。


“却是个神仙般好看的男子,他带你去见了一位穿白袍的老人,是不是?”


孟子坤有些局促地道:“对。”


看得出他来的路上打了很多腹稿,有一箩筐的话和问题要对他说,只是他没想到会遭到这样的开场白,那些话便一时说不出口了。



“所以你去吗?”赵师兄突然笑了一下,黑沉沉的眼睛夺人心魄。孟子坤突然就连呼吸也不会了。


“我…我不知道。”


他只好说,眼光乱飘,看到桌子上已经看不出原本形状的红烧肉,有些委屈地吸了吸鼻子。



他说不出口,但赵天宇自然也懂他。



“你资质好,如今也有些基础,去了自然能学到真本事。明日有你累的,赶紧睡去吧。”过了一会儿,又笑道:“可惜了我给你炖的肉,香飘十里,对面山里砍樵的人都要馋了,怎的你今日就没闻见?”


他转身欲走,不料身后的人一下伸手把他抱住了。小小的鼻尖蹭着他的脸颊,不时传来委屈的吸气声,说话声音也闷闷的。


 


“你怎么不开口留我啊。”


 


他没等到师兄的回话,心里有些空荡,虽然知道自己这话问得莫名其妙,可又一不做二不休似的强迫自己说完,这些话没一句是他刚刚在路上想好的,然而它们自己长了腿,就像蹦珠子一样流畅地从他身体里闯了出来。



“明日我就走了,不住在你这小破屋子里,也不能帮你提水洗菜了,到时候你想使唤别人也没有了。早上你出门的时候也没人给你备好伞,没人陪你走到下山的栈道边上,晚上你做饭也没人陪你一起吃了。你吃得那么少,按你的饭量炒菜都炒不出一盘来,我不帮你多吃一点,你的菜就只能扔掉了。还有啊,你以后一个人闷了想说说话的时候……”


他又停顿了,过了一会儿,仿佛下了极大决心地说。


“你一个人不辛苦吗,你不想我留下吗?”



赵天宇低着头让人看不见他嘴角的苦笑:你看这不讲道理的小孩,又把难题抛给他师兄了,他觉着回答不了的问题,师兄更回答不了啊。



他年纪轻轻置身入红尘,看尽了恩怨痴缠、江湖夜雨,也试过千金一诺为知己身家性命相赠,也尝过十里长街巷尾蜜糖粉似杀人刀。可后来他读晦涩难懂的经文,翻来覆去,却看见字里行间所写,不过“放下”而已。



有道是满目山河空念远,落花风雨更伤春。


不如怜取眼前人。



可与孟子坤越熟识,他便越知道自己绝无改变他的可能。哪怕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他听,都像是要与他互相折磨。


可如今他又来问他,一幅可怜巴巴的模样,好像他说了什么他就真的会照做一样,他差点就真信了。难为的是他知道,不能信。



“孟子坤,你究竟看义之一字如何?”


孟子坤看着他的眼睛,想了想,道,“折心沐火。”


“那我呢?”


“师兄?”


赵天宇假装苦恼地叹了口气道:“我呢,我看这世间王法道义皆如放屁,只是为一物甘愿身殒形灭也在所不惜。”


“是谓真心。”


孟子坤单纯地看着他,正是那眼中的无辜像把钝钝的小刀子,不止一次地划在他心上。


“算了,你是小孩,不明白。”他强忍着说道,“你是该多学点东西,赶紧去睡觉去吧。看你傻乎乎的,到时候功课跟不上,别哭着跑回来。”


他拿开孟子坤的手,嘴里没着没调,背影却孤独,显出的苍凉与无助像要把他整个人吞掉。



孟子坤站在灯下,看着他走了。


 


西极峰门主藏六道人,以信陵剑法独步武林数十载,而赵天宇五年前拜入他门下,才知除此之外,西极峰还有一套绝门秘术——千机,非根骨奇佳之人不能练成。


赵天宇并不是那一个人,他心也不在此,两年后便离了师门,在山腰处搭起茅屋。


但他很不确定孟子坤会不会是那个人,一开始只是隐隐的感觉,而后他师兄王竟力又现身,引孟子坤入门。他心里的不安又日渐放大了。


千机本是奇毒,这套心法也至阴。一旦开始练第一重,则必须练到十重,而练到十重便会一切皆忘,难免为人利用,以至于成为所谓无往不利的杀人机器。



孟子坤若真能练就那套心法,难以转圜,无疑是将自己置于两难境地。






而西极峰云雾缭绕,无人懂他心事。





孟子坤时常回来,只是他白日经常不在,孟子坤晚上又须上山,两人照面的机会不多。只是当他回来看见桌上摆着山间的野花,奇形怪状的小石子,而榻上的被子乱得一塌糊涂时,他便知道有个不省心的孩子又回来过了。有时候他回来发现门外的地上被石头刻了字,歪歪扭扭的。



“赵天宇,你……”



后面的字看不清了,好像是被人狂风暴雨一般划了一大片,末了还拿鞋踩了几脚,蹭了些灰泥。



赵天宇也捡了块石头,本想刻上“熊孩子怎么也不知道叫师兄了真是让师兄好生伤心你这个白眼狼”可这样刻实在太长,地面没法看了。于是他掂了掂手心的石块,认真地刻上了“想你”两个字。



两天后赵天宇再回家时,被满屋子乱飘的花粉迷了眼。





山里入冬早,天黑了道也变得难认,赵天宇无意在莫须有的地方浪费精力,便回来得早一些。


而早一些便有早一些的好处,如他在灶边生火时,便听到了久违的、熟悉的脚步声。



“你看看,我刚买了肉,还没烧,怎么就有小馋鬼闻着味跑过来了呢?”



小馋鬼的脚步停了,扶门而立的少年一幅欲言又止的神色,小狗狗一样的眼中情绪化不开,赵天宇已经很久没看过这种神情在这张年轻的脸上出现了。



他胸中一震,背后冷汗叠起,刹那湿透外衣。




“千机心法练到第九重,便会断绝七情六欲,连带人情世故也变得无法理解。第十重,便会…便会忘却一切前尘往事,大概如那云中神仙,无法回这凡间了。”孟子坤脸上忧心的神色越发清晰道,“那时…我只怕那时我便会忘了你……”



“哦?”赵天宇眉间微蹙,点了点头,又深吸一口气道,“忘了我事小,你那血海深仇却如何?若是一并忘了,那你到如今算是什么?”



可少年并未如他想象的一般,气得跳起来大吵大嚷,他只是咬了咬唇,说道:“我…我并非是…”



“并非是为报仇,只为记着师兄我?”赵天宇扶额笑了,仿佛是听了什么有趣的醉话一般,“那好啊,你小子也是有良心,这么些红烧肉没白吃。那不如不要练了,或者及时收手,就练到第八重。把近日里出言不逊的家伙收拾一通,之后便随师兄我温酒折花,逍遥快活去可好?”


“好。”



赵天宇嘴角的笑容有些凝住了。



孟子坤却似完全没发现任何异常,他甚至没抬头看赵天宇的表情,语气却兀自坚定:“我猜如此独绝神功,即使只练至第八重,势必也有能攻百里而不破之处。如此一来就一定能守住西极。师傅说…师傅说的走火入魔那事,我不曾,你也不要放在心上。我终究害怕的是忘记你。”




孟子坤吸了一口气,许是话说得急了,脸上渐渐浮起一层绯色。


 


“浪子浮舟,皆只影天地飘零,若我有幸载你,或你肯渡我,这凉薄红尘三尺,不就有了陪伴吗。”




赵天宇看着他,心里似有一张网,慢慢的收紧了。


好,好小子。


好一个情深意重。你这傻瓜。


你自己是剖露心迹,掏心掏肺,这样的话也毫不留情就说出口,我呢,倒只怕是要为你搭上一辈子了。




他心下五味杂陈,似遭滚油煎,又似临极乐台,幽黑的宿命感攫住了他,将他向深渊拉扯,可他丝毫不畏惧深渊,而是迫不及待地焚身以火为与它拥吻。


 


可最终从他嘴里说出的是什么呢?


“哈哈,说得好,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,坤坤啊,师兄今日就再教你一样好玩的…”




一夜翻红浪,交颈效鸳鸯。




师兄的眼睛总是这样又黑又沉,像含着两汪水。孟子坤摸摸师兄的头发,像小时候抚摸爱宠光滑的皮毛。




“紫紫。”




他与他接吻时,眼泪便融在对方口里。柔柔晨光不及一室春色无双。


 


门中事务忽然多了起来,孟子坤羁于书室与教场,竟无法与往常一样随意下山了。


带他上山的王师兄召他,他知晓其意,胸中如擂鼓一般,不知是紧张还是雀跃。


王师兄却与平日不同,眼眶发红,站着的姿势也不太自然,竟似身上有伤。他无立场过问师兄私事,双手接了师兄给他的秘籍,转身就要告辞。


“孟子坤。”他却听得背后之人叫他。


“在!”


“你…你那位赵师兄近来可好?”


赵师兄?他很久没有回去过了,这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事。但他还是恭敬地回答说,“赵师兄,应该还好吧。”




王师兄转过身去隐了脸上神色,说道:“如此便好,如此便好。”不知道在好些什么,声音却发颤。




他于是偷空下山,与赵天宇见面。赵天宇脸色很白,心情却似乎很好,每次他去的时候,桌上或者锅里总有他喜欢的红烧肉。


“功夫不到家,饭量倒每次都见长。”师兄总是嘲笑他道,“看你拿什么去跟人家打,仗着自己又高又壮把人家压死吗?”


他便给师兄显摆自己的功夫,只不过不是在院里,而是在房内。



而后师兄却总是像喝醉了一样,脸埋在他臂弯里,喃喃地道:“坤坤,可别忘了要与我浪迹江湖的誓言啊,不要忘,不要忘,千万别忘了啊。”


他的话总是不变,人却每一次都比上一次见面更消瘦一些,常穿的黑衣挂在肩上空荡荡的,人似天边一勾冷白的月亮。本是不羁红尘客,如今倒像是孟子坤曾经背负的那些孽债,全转移到了他身上。


孟子坤有时候也会突然觉得,自己大概快要抓不住他了。


可师兄难道不是总会在这个小破的茅屋里吗,离了这里,他能去哪呢?他总不能不等自己,先一步逍遥快活去了吧。




孟子坤最后一次去赵天宇的茅屋里看他的时候,他没有再做红烧肉,柴扉紧闭。


他敲了几下,又试着推了推门,门像从里面栓住了,一点动静也没有。


 


他心里空落落的,却像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,你不是早就预料到有这么一天吗。



如此他的心痛便也有些模糊,只是突然想起赵天宇曾与他说的一番话。那时他白日里没心没肺,练剑,捉山鸡,少年衣衫翩翩带起溪流浪花,而晚上睡下之后,却还是会因为噩梦惊醒,整宿整宿地睡不着。有一次梦里醒来眼泪哭湿了鬓边的头发,朦胧的泪光里他看见师兄坐在他床头,见他醒来他就摸摸他的头,也没有说话。


他第一次发现师兄的手很暖,在这抚慰人心的暖意里,他又一次试着睡着。


第二天他又问赵天宇,浮世皆苦,他又入死局,是否真的无解。


赵天宇却道,“这也好办,世间诸般苦楚,我看无非执念二字。若能放下执念,自然也就如千寻尘埃,来去无牵挂了。”


现在想来那是赵天宇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对他坦诚地说出自己的心愿,可那时候的他,不仅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下,甚至连赵天宇的另一层意思也没听懂。


所以面对他的否认,赵天宇又道,“那没辙了,苦一辈子去吧。”


 


 


缘劫难缠,浮生也可笑,当年的一句师兄不过是随口敷衍,谁料到起承转合兜兜转转,赵天宇真成了他师兄。




只是他的师兄却不在了。




孟子坤练成第十重千机神功的那一天,赵天宇养好了伤,提剑下山,临走前,并未带上门。


 


而后魔教镜花堂围攻西极峰,孟少侠一人之力大破关隘,重创魔教,一时间成为声名远传的少年英雄。人们道他可做前日遭人黑手,与贼人同归于尽的陆大侠的继任者,长得也是翩翩然一幅风流容貌,天地间的温柔美好,他竟像占了个遍。


 


可就是这样的孟少侠,世间没一处地方能将他留住。大战胜利后他便拜辞师父,离开了西极峰,从渭南东行,至沅陵又转北,如断线北鸢,他乡辗转,漂泊无定。


他在找什么呢?世间无数猜测,有人道他在找前朝失传的绝世秘籍,得此秘籍半部者便可称霸武林,若得了全部则能修道成仙,孟少侠手中有了上部,现在只差寻一个下部了;也有人道他是再找童年时青梅竹马的绝代佳人,佳人与他指腹为婚,无奈家道中落,流离失所,孟少侠舍不下旧情,愿寻得佳人终成眷属,生死与共。


 


故事多般悱恻,而人间烟雨,扇底秋风,该忘的不该忘的,只不过是沧海碎沫。


没了记忆的孟少侠孤身倚剑,浪荡江湖,人们并不知他其实已经无心无情,只道他总是爱笑,笑起来的样子还像只撒娇的小奶狗,那么惹人心疼。多少姑娘为他芳心空许,闺阁洒泪,手帕香囊飞了十几里路,他从没回过头。


说书人的故事从没见过讲完的那天,谈古论今天下英雄,多少风流故事,也不过化为醒木一声,台下看客三五句指摘笑语。


 


有个扎三只小辫戴长命锁的傻小子,眨巴着眼睛问道,“那孟少侠是男的吗?”


 


“当然啦。”


 


“那,”他又问,“他还爱吃红烧肉吗?”


 


“爱吃的。”


年轻的小厨子倚在门边,小黑猫乖乖巧巧舔着他的手心。他说话做事的样子和故事里的孟少侠很像,可能喜欢吃红烧肉的人就是这种无故开朗的面相吧。眼睛一笑起来,两弯小月牙就像盛满了冰糖蜜饯,甜得人心里乱颤。


 


云游千里有了些时日,好吃的佳肴、懂事的宠物,他以前喜欢过的东西,又一样样地出现在了他的身边,他精准地发现并重新喜欢上了他们,现在他也是个能讲出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的人了。


 


他想大概还差一些,不过没关系,只要他继续行走下去,终究会遇到的。


 


终究会遇到的。他乐观地想。


 


光阴寂静如暗河,天地垂暮,四野茫茫,只有南来的风温柔地托起少年衣摆,也像在亲吻他明亮的笑容。


 


山河已老,而他在旧时光里,等那已往的归人,从一片无光黑暗中走来,又往一片无光黑暗中行去。
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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